一位纯粹的学者: 我的导师张韧先生

原创文章

与张韧老师结缘是2009年。当时准备考博,查了几所学校,几经权衡最终锁定了南京大学。不仅因为南大为江南名校,淳朴学风有口皆碑,英语语言文学方面的实力在全国亦名列前茅,更重要的是,有位教授的简历吸引了我。该位教授毕业于加拿大约克大学,并曾在多伦多大学进行研究工作,2003年作为海外引进教授进入南大工作。更重要的是,其英文专著作为耶鲁大学语言学系劳伦斯-霍恩教授主编丛书的其中一本于2005年在美国著名出版社Routledge出版。另外,两篇英文论文分别发表于国际权威语言学期刊Linguistics 和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这位教授便是张韧老师。我当时虽然在语言学上没什么造诣,但是对圈内的大腕也是算是略有耳闻了。然而,张韧这个名字却是第一次听到。取得如此成就却又如此低调,可见此人必是真正做学问的人了。以张老师的学术背景和学术成果,在国内恐怕不多见,于是我便毅然决定报考。12月份报了名,我才发邮件跟张老师联系,一个星期之后收到回复,大意是说本方向需要对当代语言学理论特别是生成语法和认知(构式)语法有一定了解,知道如何用理论概念分析语法现象云云。

 

我虽然对语言学理论比较感兴趣,也读了一些书,但硕士阶段学得是应用语言学,因此能不能考上心理实在是没有把握。既然报考了,也只能安心去做准备了。转年3月份,在乍暖还寒的时节飞来南京参加考试。笔试环节结束,在面试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张老师。像好多人一样,第一次见到张老师,着实让我心里一惊,这位大教授居然长了一张中学生的脸(用时下流行的语言叫做逆生长)。张老师主持面试,问了几个语言学理论最基本的问题,短短几分钟的面试已经感受到其深厚的学术功力。返回学校继续上课,在忐忑中等待最终的结果。5月份分数出来,专业课一门还不错,上了70分。直到通知书寄到手里,悬着的心才最终放了下来。

 

9月份来南大上学,和同门张厚振学兄聊天,我才意识到我自己有多么幸运!我与张老师素未谋面,联系仅限于一封电子邮件,要是按照所谓的潜规则,想上博士恐怕是没那么容易的。而张老师收弟子,向来只看入学成绩,从来不看背景出身以及和他个人关系如何,也曾经为此得罪过人。在当下人心浮躁、人情泛滥的社会,能够保持这样的一份正直是非常难得的。公平公正不但是张老师做人的准则,更是他体现了他立志要为中国语言学守住一片净土的赤子之心。入学之后跟张老师接触多了起来,渐渐地对他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张老师的魅力不但在于他学术上的造诣,为人上的正直无私,还在于他和学生之间亦师亦友的和谐相处。

 

张老师对语言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情,用他自己的话说,读书写文章对他来讲就像呼吸空气一样重要。为了自己学术上的追求,他也走过了坎坷的路程,付出了很多的艰辛。早在九十年代,张老师报考北京大学语言学博士,并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北大录取。然而,这时张老师却作出艰难的决定,放弃北大,远赴加拿大求学,接受更为系统地语言学训练。在加拿大,不但要饱受身在异乡思念故土的考验和生活中的种种困难,期间在学术思想上也发生了几次重大的转变。从最初的系统功能语法到转换生成语法再到Jackendoff的平行框架,张老师始终在不懈地探索到底什么才是让自己可以信服的符合语言事实的理论。对于张老师来说,读书并不只是为了拿一个学位,而是真正的为我们理解语言作出自己的贡献。为了语言学,张老师可谓是投入了很多,不但在约克大学和多伦多大学同时修习相关课程,还专门坐去美国参加暑期讲习班。为了更好地理解平行框架理论,他又跑到Jackendoff所在的Brandeis大学进行短期访学。平时与许多世界著名语言学家的邮件交流则是更不用说了。在经历了艰难的学术旅程后,张老师终于得到了回报,他的博士论文得到了导师和答辩委员的极力赞赏,并被耶鲁大学语言学习主任霍恩教授选中收入他所主编的杰出博士论文系列,由世界著名出版社Rutledge出版。

 

由于受过严格的语言学训练,加上本身正直的个性,张老师将学术的严谨和纯粹视作他的生命。他的原则不但可以从他对国内学术界现状痛心疾首的言论中看出,更体现在他的著作中。对于他来说,写论文不是为稻粱谋,更不是追逐名利,而是对真理的探索。因此对他来说,写论文并不轻松,每一篇都浸注了他的心血。例如,他发表于国际权威语言学杂志Linguistics的论文,从投稿到刊登出来经历了三年之久!难怪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马博森教授曾说:“张老师论文不多,但篇篇都是经典!”正是因为如此,张老师对学术圈弄虚作假随便糊弄的行为非常的反感,尤其是提醒自己的学生要踏踏实实的做学问,不要为了世俗的考虑而放弃学术上的正直。一切以学术为标准免不了得罪人,但是张老师并没有妥协,在各种场合大胆的表达自己的意见。

 

张老师在学术上的正直还体现在他对自己的语言观的坚守。虽然他早期也经历了几次学术思想上的重大转变,但如许多语言学家一样,他的理念始终没有变过,那就是语言是一种心智现象,语言学要研究说话者头脑中的语言知识,他的一切研究都是围绕这一主题展开的。他对认知语法可谓是一见钟情,从此便认定其为所学过的最让人满意的语法理论(借用Langacker的学生David Tuggy的话),并以一种极大的热情和坚韧的毅力对其进行不懈地探索和研究。可以说,他对认知语法的理解在国内是无人能及的,这一点也得到了国内语言学同仁的一致认可,并将张老师所在的南大视为中国认知语法的重镇。一方面,张老师对认知语法的精神深信不疑,但另一方面,为了认知语法的推广他也作出了极大的贡献。他的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将认知语法理论中一些说得不清楚的地方进行系统地阐释,避免因为Langacker本人行文的晦涩而导致学者们对认知语法的误解,同时也能够进一步完善认知语法的基本理论。例如,张老师2009年发表在《当代语言学》的文章一方面肯定了Langacker从概念语义上定义词类的思路,但同时又指出词类概念还有其使用基础,并创造性的将词类概念定义为“囊括了具体词目、抽象词汇范畴、半抽象以及抽象构式之间的相互范畴化网络关系”,彻底颠覆了传统上对词类的看法。这篇文章被解放军外语学院高航教授赞为是国内唯一把词类问题说清楚了的。又如,针对参照点概念使用上的过渡泛化,张老师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对这一概念进行了严格定义,并以非常精妙的方式展示了认知操作能力如何对语言的结构进行有效的限制。

 

虽然近年来国内不断有学者呼吁中国的语言学研究要与世界接轨,但实际的情况并没有得到太大的改变。张老师也看到了这一问题,并以他所从事的认知语言学研究为例敏锐地指出中国语言学落后于国际水平的根本原因在于论证思维的缺乏。2010年《外国语》杂志首篇刊登了他的文章“科学论证:中国认知语言学走向世界的首要前提”。文章以三个发表的研究为例,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存在的解题失误,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语言学研究所应该遵循的一般的论证步骤。张老师说,论文“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论”出来的”,可谓是振聋发聩!张老师经常说年轻人是中国语言学的未来,所以指导学生的过程当中,他尤其强调思维方式的重要性。他经常给我们讲的是,每提出一个假设都需要提供语言上的证据,切忌贴标签,切忌空谈理论。平时读大家的文章也要多学习里面的论证思路。虽然张老师对形式派的理论并不相信,但却非常欣赏形式派严格的论证方式。例如,他在招收博士生的时候十分注重学生的逻辑思维能力,专业课考卷将近一半的题目是关于生成语法的!

 

张老师在学术上严谨,在生活上却不刻板。除了语言学,他最大的爱好就是音乐了,当下的流行歌曲和歌手他都了如指掌,比他的学生们都还要潮!然而,张老师对音乐的理解并不仅仅停留在谁唱了什么歌的层面上,而是像他研究语言学一样,达到了一种专业的眼光。当然,张老师的唱功也是大家公认的,甚至在语言学圈内也有所传闻!因此,每次聚餐总要安排去KTV请张老师高歌几曲,每次都让我们众弟子自叹弗如。我自己最得意的《葬花吟》曾经被张老师批感情不够投入!汗。。。 张老师曾经跟我们说过,语言和音乐或许是相同的,世界上的好多语言学家在音乐方面都很有造诣,比如中国有大家最熟悉的中国语言学之父赵元任先生,美国则有张老师曾经当面受教的乔姆斯基的明星学生Ray Jackendoff 教授,等等。

 

张老师与众弟子们的相处用“亦师亦友”四个字来相处是最恰当不过了。作为师,张老师可谓是严师。学习上的问题或不足,张老师总是一针见血,有时候甚至是不留情面,容不得我们有一点的侥幸心理,只能摆正心态踏踏实实地看书做学问。作为师,张老师还是“慈师”,做人做学问的道理他会苦口婆心的将给我们听,他所希望的就是我们以后在专业上能够有所成就。作为友,张老师亦是挚友。他历来主张学生和他交朋友,而不是一味以导师的身份高高凌驾于我们之上。生活中,我们和张老师可以说都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操场上一起散步,餐厅一起吃饭,话题从语言学到音乐再到生活中的琐事趣闻,不一而足。严师与挚友之间,恐怕只有一个真正的学者才能分得清楚了。

作者:王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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