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认知语言学的道路(下)
——张韧教授访谈录
前言:本期访谈题为《通往认知语言学的道路》,意在介绍张韧教授学术历程和学术态度,亦包含对未来研究生和年轻学者的指引, 标题本身也蕴含这两层内容。
张韧,男,四川成都人,毕业于加拿大约克大学并获博士学位。曾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理论语言学教授、博导,现任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导,语言与认知研究所所长。研究兴趣在于认知语言学的核心理论,尤其是认知句法,其代表性成果见于国内外学术刊物,如Linguistics, 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外语教学与研究》,《当代语言学》等。
受访学者:张韧教授(下文以“张”代表)
采访及文字整理:郭威(下文以“郭”代表)
地点:陕西师范大学(雁塔校区)外国语学院六号教学楼张韧教授办公室
时间:2019年9月10日
注:因篇幅和排版需要,本访谈分两期连续发布。上期为《语言学之路》,下期为《当前研究兴趣》、《有关学习的问答》和《招收博士问答》。
PART 2 当前研究兴趣
郭: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认知语言学产生兴趣?是您在研究某一问题时,发现认知语言学的研究路子更有优势?
张:对认知语言学产生兴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现在看来,要追溯到我在多伦多大学的学习经历。彼时,正接受生成语法训练,同时进一步研习乔姆斯基当时最新的理论框架“最简方案”,试图以此分析汉语,但感到困惑并产生质疑,继而对乔姆斯基的明星学生Jackendoff的一系列理论思想产生浓厚兴趣,尤其是先前提到的他在1997年发表的著作以及2002年出版的惊世之作Foundations of Language。说它是“惊世之作”,因为它视野之广,几乎融会贯通了当时最流行的语言学理论流派的思想,对主流生成语法提出了系统的分析批评,同时善于结合哲学、心理语言学、神经科学等方面的成就。我做博士论文前(1999年),去他当时所在的学校Brandeis 大学做了短期访学,有幸获Jackendoff赠阅他2002年著作的打印本,也系统读过他的概念语义学著述。Jackendoff批判生成语法的句法中心论,强调语义在分析语法现象中的作用,并在九十年代就提出了constructional idiom这一概念,这与构式语法和认知语法都有相通之处。读博期间我主要学习主流生成语法,对认知语言学毫不了解,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了解。直到在南京大学工作以后,才有机会通过教学比较系统地学习了认知语法的文献。经过差不多十年的学习,我认为认知语法在分析语言现象时确实更为自然简单,符合直觉。
郭:您现在更多关注认知语法,我们知道,认知语言学包括了很多方面的理论,比如隐喻和概念整合,您为何选择认知语法这个方向?
张:语言学及认知语言学包括的领域非常广,因此百科全书或者专业手册的篇幅往往达到上千页,或者很多卷。为数众多的各个领域都以语言的本体结构研究为基础,这包括词汇结构、句子结构、音系结构、语义结构等方面。认知语法(包括构式语法)就是关于语言本体结构各个层面的一种理论,在整个认知语言学中承担着基石的角色。因此,要学习认知语言学,很难抛开认知语法。另外,在我个人漫长的学习经历中涉猎过很多语言学理论,其中系统研习过的包括:系统功能语法、词语法、生成语法、认知(构式)语法等理论。各理论带来的不同视角以及在核心问题上的一些争议一直构成了我的兴趣点。再者,从个人研习经历得出的认识来看,认知语法实际上是国际上所有语言理论中真正的最简理论,其“最简”程度超越了乔姆斯基的最简方案。因为这个理论摈弃了纯句法操作部分,认为语法仅仅包含音、义以及二者之间的象征联结,这些都是语言必不可少的元素。从科学研究角度看,最简的理论肯定具备更大的吸引力。
郭:现在很多学者强调,认知语言学单纯地走理论路线是走不通的,并声称一定要以数据或实证研究为导向。您作为长期坚持理论研究的学者,怎么看待这种转向?
张:要让语言学符合科学研究的范式,实证研究手段(包括外语学界常谈到的数理统计、神经心理实验等方法)的确非常必要,也是学界近年十分强调的一个范式。认知语言学强调理论假设需要各种可能的证据相互呼应 (converging evidence) (Evans2019),其中实证研究就是一个主要的手段。然而,要求所有人都来做实证研究既不合理,也不现实。一方面,就我的理解,实证方法本身依赖于某种理论假设。另一方面,理论假设也可以先行于现有的实证技术水平,不是所有的理论思想都能立刻找到实证依据。此外,语言学毕竟不能完全归结于心理学或者数理科学,理论语言学家长期工作的方式就是从语言现象本身找到理论假设的依据。因此,理想的安排还是各有专长的学者相互协调配合。
郭:您的成果不以数量见长,但我认为每篇文章的分量都很重。您在自己写文章,或是评审别人的文章时,更看重文章的哪些方面?
张:评价文章水平的参数可以有很多,不同学者可能看法也不完全一致。我认为对一篇文章的评价应该具有理性的包容心。具体来讲,首先考察文章的宏观思路是否达到一定水平,然后再看作者的细节处理上是否得当。宏观思路的考察可以具体分为三个方面(针对理论语言学论文而言):(1)文章总体上是否思维清楚,逻辑严密;(2)论点表述是否清晰直接,具有理论意义,很好回答了某一研究问题;(3)是否提供了充分的论证。对三条原则的贯彻最终都体现在语言表达上面,而语言表达又需要具有读者意识,即所谓reader-friendly。不可否认,语言学理论文章技术性很强,需要很多专业背景才能读懂。然而,国外一些大家写的文章读起来往往让人在轻松中感觉到思想的冲击力。这里我提出的文章评价原则把宏观层面放在了细节的前面,我觉得道理很明显:细节问题往往具有开放性,可以和作者进一步商榷;而宏观层面则展现了一篇论文的基本水平。需要提及,国内一些审稿人评判文章的标准似乎主观性太强,往往凭自己对某些细节的看法而完全抹杀一篇论文的总体价值,不给作者留下探讨的空间,忽视作者的论点和论证过程,没有给予作者的劳动应有的理解和尊重。简言之,理论语言学的文章应该以最清晰的方式讲出一个有价值的语言学故事。未能满足这一基本要求的期刊论文当然比比皆是,在国际刊物上面也并非少见。
PART 3 有关学习的问答
郭:我发现在阅读的时候,比如Langacker的著作,时常会陷入两种困难:一种是“就文字论文字”,即只从字面去理解作者,思路打不开;另一种是带有崇拜的眼光去欣赏文献,读了之后却产生不了有用的想法,对自己的研究帮助不是很大。您在阅读时,是如何克服这些问题的?
张:阅读文献的过程是读者与作者之间以书面文字为媒介的沟通。沟通是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与作者共有的背景知识,以及对语言学相关领域和话题的把握。刚才提到,我自己在接触认知语言学前相当长时间都在学习其它的语言学理论,尤其是生成语法,对理论语言学的争议话题与研究范式有较多的体会,因此一开始阅读认知语法既有大开眼界、又有左右逢源心领神会的感觉,能较快地把握作者的意图、创见以及留下的问题。另一方面,Langacker的写作风格的确难以把握,他的得意门生Sally Rice也曾表示过其著作的难度。我曾劝过一些博士考生,不要很快去碰Langacker的几个核心著作,如他1987/1991年的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以及2008年的教材。学习者应有很好的学术准备再去触碰第一手文献。初学时,在阅读材料上应有所取舍。顺便提一下,科学地安排阅读材料是一个导师应该承担的责任。听说一些知名大学交给博士生一个书单,列有几百本书,这对学生的培养应该没有太大的实际帮助。
郭:还有一个比较现实问题,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往往发现不了问题,而您恰恰非常擅长通过对比的方法寻找到可进一步探索的问题。能不能拿一个例子具体演示一下?
张:这里的关键就是能否把握文章的观点及其论述过程(即刚才说到的评判成果的一个主要方面),否则阅读的收获只留下一些记忆碎片。如果对一篇学术论文的思路把握起来尚有困难,要把握一个长篇学术著作的思路就更有挑战性了。对一个理论框架来说,尤其需要掌握它的根本目标或贯穿始终的观点,然后从纵向挖掘这一目标在作者的各个论述环节是如何体现的。就认知语法来说,把握了根本目标,也许能看出作者对一系列看似独立的问题的讨论(如词类、虚拟性、主观化、心理模拟、某些特殊结构等等)实际上体现了某种共同的理论思想。
郭:在您这些年的语言研究以及教学过程中,觉得什么是做好语言学研究的关键?
张:做好语言学研究涉及的因素肯定有很多方面。首先是几个相关的因素:语言(外语和中文)理解能力、表达能力(书面和口头表达能力)、严密的分析思考能力。其次,需要有比较广的学术视野,搞好某一具体课题往往需要很多课题以外的知识和视角。再次,限制自己的功利心。一定程度的功利心在当今的学术圈似乎是生存的需要,但如果走向极端则抛弃了学术追求的初心。因此,如果一个学者的理论语言学论文在一年产出四五篇,这就不值得羡慕,而是应该受到质疑。
郭:您十分强调语言学的研究在于多讨论,大胆说出自己的观点,因此无论在课上还是每周的语言学沙龙上,您都希望每位同学参与到讨论中,而不是被动地接受知识。您是怎么考虑这种语言学的学习方式的?
张:语言学研究作为一个职业包括多个方面,说话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每一个职业研究者都面临在国内国际的学术场合发言的问题。好的发言者应该展现出良好的学术风范,这需要平时积累经验。此外,学习不仅仅是独自看书,发言讨论更是关键一环。如果你不仅能读懂一个道理,还能将此道理清楚地讲出来,让听众能够理解,这才真正达到了较高的理解水平。按照我的观察,说话能力的确是很多学生甚至学者的一个短板。
PART 4 博士招生问答
郭:有很多有志于从事认知语言学方向的学生(包括本科生、硕士生以及博士生)在其学习和研究道路上都比较迷茫,比如择校方面,学生不知道该选择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因为有人说选择国外的学校读书对学生今后的发展更有利。
张:在国外攻读语言学并且获取语言学博士学位的确会为今后的发展带来一些优势条件,这是显而易见。然而,选择攻读国外的学位也需要考虑到几个因素:(1) 个人目的。为学位还是为学术?总体上说,国外的语言学博士学位应该比国内的要求更高,为了拿学位不一定非要去国外。(2) 学成是否继续搞语言学?我所认识的多伦多的几位中国留学生(除了一位)学成以后都转行。也就是说,你想留在西方继续搞语言学困难相当大。(3) 国外的导师是否适合你的需要?通常,国外导师不会细致地教你如何写论文,在你难以确定选题时基本也不可能提供实质性的帮助。(4)国外的生活压力、习惯、语言、文化差异等方面是否会带来影响学习的压力?因此,对于一心走学术道路的人来说,如果在国内能够找到各方面合适的导师,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在现在这个时代,国内的学术条件已经比以前大有进步,而合适的导师应该是读博需要考虑的首要因素。我个人在留学时因为各种原因多次更换导师,这不可避免地延长了博士学习的周期。
郭:除了择校外,学生选择什么样的导师也是比较棘手的问题。作为博士生导师,您觉得导师身上应该具备哪些素质?而这些素质是学生选择导师时的参考标准。
张:刚才区分了不同目的的考生,这里只能针对以学术为取向的考生谈谈看法。他们在选导师时,肯定应该对导师有尽量全面的了解,具体涉及导师的教育背景、研究兴趣、研究成果、所开课程、所带毕业博士、导师个性、招生计划等等。如果无法正面了解导师,也可以通过导师的学生和其它各种渠道。如果仅仅看出导师方向是认知语言学,或者仅仅考虑导师及所在学校的地位和知名度,这种出于功利的报考决定很有可能并不明智。
郭:无论之前在南京大学,还是现在在陕西师范大学,每年都有不少学生报考您的博士研究生。您期待什么类型的学生来报考?比如具备什么方面知识的学生?
张:这和刚才讨论的“做好语言学的关键”那一问题相关。从专业的角度说,学生需要具备的专业素质包括:(1)中文和外文的水平:表达能力,理解能力(不仅仅是能读懂文献字面含义);(2) 逻辑思维能力,联想能力,对新鲜事物的敏感力;(3) 基本的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知识。需要注意,这里把语言学知识放在了第三位。
郭:此外,对学生有无其他方面的要求?比如性格和其它兴趣。
张:博士招生不是中小学或者大学本科招生,不是只有成绩要求。博士招生的确要考虑性格方面:外向开朗的学生容易和导师和其他同学有好的沟通。在人际交往方面,需要有一定的换位思考的能力,也就是empathy。另外,如果有一些语言学以外的特长或者爱好则更好,如电脑、体育、唱歌、绘画等。
郭:如果已经考上你的博士生,您希望是以师徒关系相处还是以研究伙伴关系相处,或者两者兼有?
张:在我看来,导师与弟子的关系肯定主要涉及到学术成分,然而只有学术上达到一定水平的弟子才有可能发展成为研究伙伴关系,如果能这样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为了成为学术上最佳配合的伙伴,导师与弟子需要相互了解,配合协调,不过于为年龄、地位等外在差异所困,最好能成为生活中坦率的朋友或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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